44岁的文盲刘敦和想不到,他在“死”过一次又“活”过来之后,还能喝上他最喜爱的乌鱼汤。
一个月前的一个夜晚,他狠心地挑断6根脚筋,用玻璃碎片割掉了自己的双脚,把残缺的身体裹在被子里“等死”;他没想到自己活了下来,半个多月后的一则报道又让他命运开始转机:他成了全县甚至全国有名的“名人”。
以此为分水岭的境况可谓冰火两重天:之前数月甚至多年来困扰他的问题,在之后的几天里似乎全部、快速地得到了解决。
住院
“我已经说累了,比做手术还累”,他笑着和围着他的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
5月14日的午饭,是一碗二哥从楼下餐馆端回的乌鱼汤,刘敦和靠着摇起的床板,满脸大汗地吃了半个小时。
这是截肢手术后的第二天,他告诉陪护的家属,他想喝乌鱼汤了,平日他最喜欢吃的一道菜。二哥刘敦志跑到菜场买了乌鱼,找了家餐馆炖好端到病房。
第二天中午,二哥说再下去给他买一条乌鱼,他摆摆手说不用了。他说不能老吃,老吃就不香了,还要留点想头。
白色纱布缠着的两条小腿,不时还会发疼发麻,他随手准备了一根带齿的按摩锤,不时在小腿处敲打。手术后的他看起来相当乐观,还不时地问围着他拍照的记者,要不要把腿跷高一点,“如果要,我就配合你们一下。”
安徽省定远县爱德医院4楼的这间病房,近段时间来成为医院最繁忙的地方。光5月14日这天,刘敦和就“接待”了七八拨人,有县、乡政府以及许多记不得单位名字的领导,有看到新闻后提牛奶、香蕉前来探视的好心人,还有大批陆续从各地赶到的媒体记者。
“我已经说累了,比做手术还累。”他笑着和围着他的人们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。
刘敦和没读过书,也没出过远门,县城的这家医院条件虽不是太好,但他说比起家里的床,这里躺着要舒服多了。最困难的是上厕所,要几个人把他抱着放上卫生间的马桶,他说这比家里也好多了,“以前都是在床上拉,臭死了。”
抱他最多的是二哥,几天来的陪护以及应付各路探视者,让他的脸色显得疲惫。他话语不多,偶尔会从脸上挤出一些笑容。他说作为农村人,和弟弟都没见过多少世面,“以前没人管,现在一下来这么多热情的人,还真有点不好适应。”
怪病
他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,整天裹着一条破被褥,靠抽烟、喝酒打发难捱的日子
刘敦和差点死在自己的家里。
离开定远县城15公里,往西到严桥乡,再沿一条马路到兴南村,找到陶刘组,就能看到刘敦和灰泥外墙的一排瓦房。
他住在中间的两间小屋,左边隔壁是二哥二嫂家,右边是常年在外打工的弟弟的家。
打开刘敦和的房门,像进了一个垃圾收购点,阴冷发霉的两间小屋,一间搁着破陋的煤气灶和锅碗,另一间堆满杂乱的什物。靠墙的一张木板矮床下,丢了满地的烟盒,牌子是“渡江”,在当地卖2.5元一包。
44岁的刘敦和至今还是个单身汉。二嫂郑九香说,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,脑子有时不太行,个子虽有1.75米,也能干活,但没哪个女人能看上他。最主要是穷,他的生活来源就是两亩地,收成好的话除了够吃,一年也只能卖个几百块钱。
二哥刘敦志说,大约10多年前,兄弟们曾凑七八千块钱,给刘敦和“讨”了个“媳妇”,外地人,也没办登记。但那女的只住了7天就跑了。这事后来对他刺激也挺大。
2600多人的兴南村如今也是个典型的“空巢村”,村干部介绍,平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外打工,留守的除了老人和儿童,就剩刘敦和这样缺乏谋生能力的人。“他不属于低保对象,比他困难的人还有,他自己也从来没有提出过申请。”
大约今年2月———具体的时间刘敦和自己也说不清了,他到田里施肥,回来后脚开始痒,尤其是晚上,“痒得钻心”,他就用手挠。抓了快半个月,双脚愈发严重,慢慢开始肿胀,起泡,流脓。
实在痒不过,他就用刀片去刮,刮胡子的那种薄刀片。起初他以为脱掉一层皮后脚会重新好起来,但到了2月下旬,他就连路都走不动了。
他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,整天裹着一条破被褥,靠抽烟、喝酒打发这段难捱的日子。二哥二嫂这时开始给他送饭,但他吃不下,“饿了有10多天”。
刘敦志找到村卫生室的医生蒋学峰。村医在接受南都记者采访时回忆,他去了刘敦和家,那时他的两只脚已经肿得很厉害,而且发黑。他开了三天的吊瓶,主要是营养水和消炎水,他拿到刘敦和家的床头给挂的。120元药费是刘敦和二哥付的。
蒋学峰说他当时告诉刘敦志,他弟的两个脚可能保不住了,要截肢。而且这个病村卫生室看不了,建议到省里的医院去治疗。“他们家情况比较困难,我讲了后,他二哥始终没有表态。”
后来的舆论责难落到了刘敦志头上,说他没有及时把人送到医院。对此郑九香颇替丈夫委屈,她说他们家也是种田为生,每年收入也就一两万块,一个儿子在县城读初三,每年花费要一两万,“全家人光糊口都很难,实在没这个能力。”
刘敦和兄妹五人,他排行老四,还有两个哥哥、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。除了二哥和外嫁的姐姐,大哥和小弟都在上海打工,生活也都只能自保。得病后他们都没敢把消息告诉在外的兄弟。
刘敦和向记者透露,生病后他身上的钱只有200多元,还要留着买菜买油。
刘敦志把弟弟的情况告诉过村里的一位干部,希望他能写个报告向上面反映。“他说这是我们家的事,叫我们兄妹们自己想办法。”
刘敦志说,由于自己的疏忽今年没有给弟弟买“新农合”———每人每年交70元,看病可以按比例给予一定的报销。他说,这之前他每年都给弟弟买,后来觉得“用不上”今年就没买。但郑九香却认为,“不是新农合的事,也不是能报销多少的事,当时我们连送弟弟到医院,交住院的钱都没有。”
割脚
他用几块玻璃茶杯的碎片,“割了三个小时,疼呀,人都已经麻木了”
在刘敦和近乎封闭的黑屋,床头的墙上被掏开一个砖头大小的洞。
那是在他卧床一个多月后,因实在难以忍受自己高度腐烂的臭脚的气味,找一位亲戚给挖的。这也是被疾病困锁的他与外面沟通的唯一窗口。
姐夫孟祥山回忆,大约4月的一天,他去屋里探望刘敦和,很快就被熏得跑了出来,“满屋的臭味,太臭了。”他找了刘的堂哥刘敦法。“我带着一根钢钎到了他家,里面臭得不敢闻。我跑到外面,从外往里打,给他开了个洞。”刘敦法告诉南都记者。
孟祥山说,那时刘敦和的双脚“已经烂完了,整个都是黑的”。
刘敦和在一个只有自己和病脚相伴的封闭世界里度过了怎样的时光,如今的他不愿意讲,外人也无人知晓。大约4月20日的这个夜晚———是否这一天,他、二哥、二嫂也都记不准了———他终于狠下心来,和自己的双脚做了最后的告别。
刘敦和对自己双脚的最后回忆,只是反复用“烂”、“臭”、“黑”来表达,那时双脚对他来说已经成了负担,“不好放到被褥里面,越捂越臭”,“睡觉想翻个身都不方便”。这是他下决定摆脱掉这对“累赘”的理由。
外面传他这天喝了点酒,借着酒的麻醉对双脚动了手。但面对南都记者时他予以否认,“没有喝酒,哪还有钱买酒喝?”他说他一直清醒,在那晚之前,早就想好了有一天要把双脚割掉。二嫂也证实,早前他就说过“我的脚疼,迟早要把它弄掉”之类的话。
说是双脚其实最后已烂到“吊起”———刘敦和说,能看到脚踝处的脚筋,“6根筋,一只脚3根”。这天晚上,他本来是要找平日用的刀片去割,但没找着,在一堆破烂中他看到几块玻璃茶杯的碎片,其中几片带尖的,他伸手捞了起来。
“割了三个小时,疼呀,人都已经麻木了。”他说屋里没灯,当时他头上顶着一个矿灯帽,在那束光的照明下,“慢慢刮,慢慢刮,先是把筋刮得细了,最后就割断了。”那个二手的矿灯帽,是他花15块钱从别人手里买来的,夜里的照明全靠它。
“四天四夜没合眼。”他告诉南都记者,割完后的极度疼痛,曾让他几次都认为自己活不过去了,“躺在床上睁着眼等死。”
刘敦志是在第二天给弟弟送饭时,发现双脚已经被他割掉的。“还放在床上,发黑、发臭、不敢看。”这个沉默的男人所能做的,就是帮弟弟包起已离开身体的这两只脚,悄悄地拿到附近的一个林场,埋到了林地里。
转机
上了电视节目后,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的刘敦和终于被抬进医院
刘敦和“自断双脚”的事情被外界所知,是在此后的10多天。此间,刘敦志说由于以前也找过村干部,“不管用”,也就没有再向村干部反映。在他的理解里,“这确实是我们自己家的事情,和政府没有关系。”
而严桥乡负责民政工作的党委委员靳松也表示,今年2月村里曾向乡政府反映过刘敦和的病情,但当时也只说是脚部感染,并没有说病情的严重程度。后来一次发放救济的时候,乡政府让村里给刘敦和发过几百元的救济款。
转机发生在5月8日这天。
姐夫孟祥山介绍,5月初,一个在外地打工的远房亲戚偶然回家,听说了刘敦和的事,随后拨打了安徽经视《帮女郎》栏目的热线。5月8日晚,“自断双脚”的刘敦和出现在了该期节目的画面中。
次日“帮女郎”再次作了追踪报道。5月12日,刘敦和的一组图片被传到了网上,一时成为全国网友关注的热点。5月13日安徽公共频道“新闻午班车”、“夜线60分”再次对刘敦和一事跟进报道。
孟祥山开始感到了变化。5月10日他再次去乡政府时,乡干部给了他1000元钱,让家属赶紧把刘敦和送到医院,并告诉他乡里已经在为刘敦和组织捐款。
也是这天,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的刘敦和终于被抬进医院。在接受电视媒体采访时,院方表示已为刘敦和安排好截肢手术,并会适当地减免费用。
院方介绍,刘敦和的手术费和其他费用在2万元左右,5月12日下午严桥乡政府已经派人将钱送到医院。该院骨科主任杨世友介绍,刘敦和得的病可能是血栓性闭塞型脉管炎,这种病若及时治疗很容易控制,但后来已发展到双脚坏死,目前只能从胫骨上端为他做手术截掉。
发在当地官方网站的一篇报道显示,在刘敦和的事情经“帮女郎”报道后,5月11日严桥乡专门召开了一次“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”专题会,为自断双足困难户刘敦和捐款献爱心,活动共募集到善捐23350元,“受到患者家属的好评”。
乡党委委员靳松介绍,严桥乡政府还将刘敦和列为乡、村两级长期的救助对象。“他的年龄还不到申请‘五保’的条件,但下一步我们准备把他纳入乡镇低保,办到残疾证以后,我们可以给他申请更大范围内的救助。”
县民政局的领导也第一时间赶到了刘敦和处,并现场研究了对他的救助事宜。除送去1000元的救助金,特事特办为他申请“五保”,还当场落实了他痊愈后驻进敬老院等相关事宜。
另外,根据刘敦和本人的申请,乡政府将为其申请补办新农合的参保手续,定远县残联还将向安徽省残联申请为其免费安装假肢。
求助
当地不少面临类似困境的病患,从刘敦和一事中获得启发,主动找记者寻求“帮忙”
刘敦和自断双脚经报道后,民间的追问也投向当地农村基本医疗保障体系“新农合”。不过,定远县新农合管理中心副主任费广仁却认为,刘只是个极端的特例,其个人遭遇和新农合没多大关系。
他介绍,定远县新农合目前的参保率“接近百分之百”,像刘敦和这样没办的只是极少数。
费广仁说,定远县新农合从2007年开始,最初每人每年参保费是10元,国家相应地给予40元补贴。后来逐年上涨,到今年新农合参保费是每人每年70元,国家相应补贴达到320元。2007年全县新农合账户总额才3000多万元,到今年已经有3 .2亿元。对一般性的疾病,根据就诊医院的不同,除掉需自己负担的“门槛费”,患病农民能报销的比例可达70%-90%。
而账户资金的使用情况,费广仁说以去年为例,定远县新农合总额为2.7个亿,实际使用额达2.9个亿,超了2000万。这说明新农合运作积极,也基本能满足全县80万农村人口的基本医保需求。
费称从2013年起,作为安徽省首批的11个试点县,定远县又开始推行大病救助———自己支付超过2万元的部分,又可以再报销35%-40%。“大病救助不需要另交参保费,只要参加了新农合,会自动进入大病救助的范围。”
在实地采访中,南都记者在兴南村、严桥村等地做了部分入户调查,几乎所有的被访农民都买了新农合。但对新农合如何报销等具体规定,却没有几个人能说得清楚。而走访中也发现,对一些特贫的农民来说,当遇到突如其来的疾病尤其是大病时,他们也会遭遇到和刘敦和类似的“入院难”的问题。
而当地几个正面临着类似困境的病者或家属,也许正是从刘敦和一事中获得启发,在大批记者到来后主动找到他们寻求“帮忙”。
刘敦和同村的徐善华是主动找到记者的病者家属。她老公的弟弟刘新传(音)也正面临着入不了院的困境。
她告诉记者,老公刘新如多年前患肝癌去世,老公的二弟刘新海几年前也确诊为肝癌,现在在家常年吃药。而最近的不幸是,老公的小弟刘新传也刚刚检查出肝癌,5月15日晚医生还在催他马上住院,否则会继续恶化。而他们的困境是,一入院就要交五六万元的住院费,他们拿不出这个钱。“借也没处借,一家人都在着急。”
兴南村下蒋组80岁的刘华芝也找到记者,她77岁的老伴蒋帮海因为肾病刚住进定远县总医院,老两口也在为出不起医疗费发愁。
在定远县总医院住院部11楼的病房,南都记者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蒋帮海。他5月8日来到这里,而他告诉记者这已经是他今年第二次住院。
第一次是今年1月份,他因冠心病住院10天,花了四五千块钱。两位老人很早就没有劳动能力,一直靠儿女供养。蒋帮海说他曾经多次找过村干部办低保,但村干部说他“有儿有女的吃不着”。
上次住院是儿子和女儿凑的钱,“他们也都50多岁,经济条件都不好。”
这次住院前,蒋帮海说儿子也打电话来了,但他自己也困难帮不上,没办法还是女婿先垫了钱。他说这次住院又得好几千块钱,老两口都在为医疗费发愁。
他们希望能像电视里报道刘敦和一样,也报道一下他家的困难。
5月18日,刘敦和入院后第8天,他的病房开始变得安静起来。这天中午他再次喝上了乌鱼汤,同样是喝得满头大汗。
一直陪护的二哥说,再有10多天他就能出院了,但对出院后的前景,他们还是心里没有底。虽然民政局的领导来慰问时告诉他们,出了院后可以进敬老院,但刘敦和说他可能还是会住在家里,毕竟亲人在身边放心些。而不管怎样选择,失去双脚后的他,未来的生活也都要面对太多的困难和未知。
而侄子刘贤波却有着另一种的担心,在刘敦和刚被报道时,全国各地的记者大波涌来,报道也是铺天盖地,但很快他们就都走了,报道也渐渐沉寂了下来。他担心,在失去媒体的持续关注之后,当地表态许给刘敦和的诸多承诺,尤其是以后的长期生活保障,还能否一一兑现。